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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钗】抬头见喜 (第1/6页)

    

    素还真对死亡的记忆是从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开始的,伴随着春日无声的消亡,环抱住初夏的第一场暴雨。一九七八年五月五日的下午,他结束了最后一节语文课,一边把粉笔扔进纸盒一边对学生说,同学们,请你们把贺铸的《鹧鸪天》背熟,下节课我们进行默写。谁把“重过阊门万事非”的“阊”写错,我就让他罚抄三遍,明白了吗?明白了。讲台下异口同声。他把教案塞进挎包,跟着熙熙攘攘的学生如往常一样从中学正门扶着自行车出去。他从山半腰就看见平日萧条的广场挤着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的东西看不真切。素还真看了眼左腕上的梅花表,离七点还有半个小时。于是他把自行车停在一边,挤进接踵并肩的人潮里,闻到从左右前后飘散出来酸臭的汗味,这种腐臭指引他慢慢向前,在靠近中心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属于他的嵌入位置。人群中央是一个方形的临时看台,由长条木板、巨型石块组成,和某种屠宰场神似。 他等待了一会儿,四周开始躁动,由人头组成的巨兽苏醒,他被不知何方的手肘推挤得趔趄,右边的人很快地抓住他,避免他扑倒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多年后他回忆起这张脸,只想起寥寥几个形容词:稳重的、冷漠的、 狰狞的、在面无表情下掩藏悲哀的。男人约莫四十上下,皮肤黝黑,左眼留下一个漆伤弹坑,弥留不存在的火药气味,眼皮下干瘪一片;他的人中左边从唇尖至鼻孔竖立着一道深红色的唇腭裂修复手术的疤痕,像剖腹产手术后盘虬在孕妇肚皮上的伤痕;他和所有经历过苦难和战争的生还者一样——丑陋、谨慎、身体上铭刻着枪火的纪念品。素还真向他道谢,男人将他仅剩的眼球移开,喉管如同皮囊漏气的风箱,发出千疮百孔的气音,他说,小心。

    人群像到达沸点的水开始沸腾,冒出一个个胀大又爆破的气泡,冒出躁动四散的蒸汽。人形巨兽张开大嘴,吞进一行人,踉踉跄跄走上看台。素还真看清那是一行由五个警察和五个囚犯组成的小队,阶级清晰,生死分明。警察们按着囚犯的后背让他们低着头跪下,接着把他们套在头上的黑布扯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混合着微弱的哭声和哀求,素还真猜想那些是囚犯的亲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金少一,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金少一,那个昏暗无光的夏日,他与呼啸奔来的死亡擦肩而过。后来很多时候,他捏着金少一的照片回忆起那个黄昏他是以怎样一副面容赴死的,或许掺杂些许想象,最终组成了他对金少一的所有记忆:他似乎是跪在左数起第四个位置,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腹部汗迹发黄,头发很久没修理,杂乱地贴在头皮上;他的头颅似乎高悬着,仰视天空,双手被铁链绞在身后,脖颈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他的名字。警察宣读着死囚的姓名、罪行,读到他的名字时,金少一似乎垂下头,歪了歪脖子,将他那双鹰鹫般的眼睛钉在了叶小钗的面孔上,渗出青汁般的毒液。素还真能看见他额角跳动的青筋,在皮肤表面形成一个小小的突起,一种鲜活的证明。他看见警察从腰间的皮套抽出手枪,拉开保险栓,抵在金少一的左太阳xue。在扳机扣下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是咧开嘴角笑了,似乎没有;然而死亡在静默中瞬息而过,它顺着金少一右太阳xue的鲜血中喷涌流淌,洒在地板上;它藏在金少一额角的那枚青筋中,从皮肤中钻孔爬出,于是那个小小的突起萎缩下去;它寄生在金属包裹的子弹中,打进金少一的头颅里,破坏中枢神经系统后翩然离去。他看见金少一的上身砸在地上,挣扎了几秒,然后不动了。天边卷来一片上漆的乌云,劈下一道落雷,弥补了缺席的哀乐,旋即迎来盛大欢欣的狂风暴雨。围圈在行刑台附近的观众作鸟兽散地向四周逃窜,如同退潮时分的洪波,汇成一片缩回海平面去了。他和站在身侧面容扭曲的男人是为数不多留下欣赏尾声的观众,警察给尸体戴上黑布头套,拎着他们的衣领拖下台,细细的鲜血和雨水交融成蜿蜒的溪流,将在这三十块长木板上刻下永恒的印痕,此后在时间的流淌中发黑腐烂恶臭。男人走得很急,他疾步的模样一瘸一拐,很是滑稽。素还真从他身后捡起一张飘落的黑白照片,两个身高相仿的人影靠在一起,背景是天安门的升旗台。他拇指用力地抹去遮蔽在二人面孔上的泥土,年轻的男人和年少的金少一对着他静静地微笑,右下角写着“70年春,摄于北京,叶小钗和金少一”。素还真抬起头,男人举步艰难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雨雾中。

    一场人尽皆知的谋杀悄然上演,第一声蝉鸣割开了晚春脆弱的喉咙,闷热暑气从脚底开始蒸腾。素还真站在自行车上,右手握着车把拐进机关大院。他把车停在楼道里,两步并作一步地跨上二楼,发丝的雨滴在水泥地上,留下圆圆的波点。顺着走廊的第四间房,木门刷上和黑板一样墨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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