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1/4页)
嬴政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夏太后弥留时,忙碌的秦王推掉了案牍事务,带着成蟜一同守在大母床前,亲手拧干浸了温水的帕子,轻轻擦去她嘴角溢出的口涎白沫。大母的脸颊又冷又滑,像覆了层蜡似的,仅仅几天光景,仿佛整个人都变了形。她伸出手,抓住嬴政的手,兀自喘了许久,才颤巍巍睁开了眼。 大母看他的目光依然慈爱,但她的眼睛却是浑浊的,看着嬴政的脸,唤他的名,又喃喃低语念着成蟜。嬴政靠近她,命人取来药丸亲自放进她嘴里,她却已经无力吞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独属于少女的向往,这样的组合在孙辈们看来十分怪异——他们并不曾见过她年少绮丽时的模样。她说她梦到了自己院后的葡萄架,她幼时就喜欢在那片藤下乘凉,她的父亲甚至专门在那里为她做了一架秋千,她就坐在那上面荡呀荡呀,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又开始念着庄襄王的名字,像是他出生时那样抱着他,她吃力地望向成蟜,说异人怎么长得这么大了…… 老一辈人总说梦死得生,梦生得死。 他这些日子病势越发沉重,本来仅仅是有些中了暑气的症状,如今竟然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嬴政浑浑噩噩之间总梦见自己回到了年少时,有时是母亲抱着他坐在花藤叶络下哼着歌打着拍子,有时是刚被送回咸阳时父王抱紧他的单薄的肩膀。间或成蟜被大母牵着,大母将他们都不算大的手叠在一起,说成蟜要对哥哥好知道吗。 嬴政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看着沙丘宫为了迎接他装潢一新的宫灯和丝绢床帐发呆。 屋子里悄无声息的,宦官内最得他重用的赵高不许宫人惊扰他休息,命他们全部守在门外等候吩咐。只有一炉香在不远处燃着,飘飘袅袅散出仙云样的白烟。 香……对了,香。 嬴政深深吸了口气,那种飘然清淡的香气充盈他的肺部,让闷闷疼痛的头也好受不少。 破齐后,蒙恬带回了那盒香料,据传香料出自昆仑之北三千里,海上仙山之中,楚王室得之炼成香丸,后被齐王得之藏于府库。蒙恬对齐国旧王室所说的“闻香气可却活,不复亡也”嗤之以鼻,只觉得那香丸颜色艳丽非凡,不似寻常香料颜色暗沉,加上制香人不知用了何法,将香丸雕琢成了玲珑小巧的花朵模样,花蕊处以朱砂、柳黄等颜料点缀,姿态各异挤了满满一盒。如此鲜亮可爱物件,蒙恬料想嬴政必然是喜欢的,才自己贴身收着,一路风尘仆仆带回了咸阳。 此时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嬴政就如同西沉的落日,终于走向了尽头。再想起远在上郡的蒙恬,就觉得心中闷闷地,越发透不上气来。蒙毅被嬴政谴还祷山川,走前将他日常爱用的物件收拾的整齐有序,使宫人伺候病弱的皇帝时不会因为寻不到他心爱的小物而耽误时间。也许是知道嬴政心中思念兄长,蒙毅花了点时间才从箱笼中翻出了这盒香。 夏日夜晚闷热沉寂,人行走时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就显得格外清楚。嬴政闭上眼,已经分辨不出外面正准备觐见自己的究竟是谁。他太累了,全身的力气甚至不足以支撑抬起一只手掌。 “王兄。” 熟悉的声音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来,只是太多年没有听过了,他竟然怔忪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那是成蟜的声音。 他那可怜又可恨的、背叛的弟弟啊。 朦朦胧胧之中,成蟜的声音却越发清楚了。他拉着嬴政的手,自个儿却抖个不住,眼眶也是红的:“大母已经去了,王兄你不要也抛下我。” 竟然是大母去世时,兄弟两人在病榻前说的话。 嬴政闭上眼睛,成蟜也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了。 他只觉得周身都透着股疲倦至极的意味,像是自即位秦王起所有辛苦勤政的疲惫在同一时间铺天盖地涌来。耳边是隐约的哭嚎声,胡亥撕心裂肺地喊着“父皇”,本该哀痛至极的哭声,嬴政竟然从中听出了让人齿冷的笑意。但他的眼皮似乎有千钧之重,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再次睁开双眸,看一看身边哭丧的众人,看看他们有几分真情假意。